家鄉消失了,弄堂和天井,磨剪刀的叫喊和自行車的鈴聲,腳下的泥地和石子馬路,消失得不留痕跡。有形的消失了,無形的也消失了。勤儉節約和助人為樂的美德消失了;口袋里沒有多少錢,也活得有滋有味的淡定笑容也消失了。現代化像褪色劑,也像一瓶麻醉藥,讓身在其中的蕓蕓眾生不識鄉愁滋味。而我們,身在海外的游子,被逼得一步一步往后退,退到最后一個堡壘,那就是回國吃吃中國菜。然而,這幾年,鄉愁唯一的棲身之地,也不復存在。隨著進出口的繁榮,鄉愁終于徹底地失去了載體。
我們沒有鄉愁!這樣的口號也得到我的認同。一頭撲進異國生活,把根扎下去,在美國就做美國人,在哪國做哪國人,我們不是把國籍也改了嗎?四海為家,是現代人的氣派。直到有一天,陽光明媚,桂花飄香,我踏上太倉的土地,被月季夫人蔣恩鈿改變世界月季花歷史的事跡感動;我拜訪張溥故居,為他才華橫溢,憂國憂民而慘遭暗害扼腕;我走在沙溪鎮的碎石路上,腳底的感覺勾回幼時上學的一情一景;望著石拱橋下,明清時代的瓦頂飛檐在明鏡一般河水中的倒影,古詩詞在唇上跳躍:“枯藤老樹昏鴉,小橋流水人家,古道西風瘦馬。夕陽西下,斷腸人在天涯。”
太倉,這個不起眼的小城市就這樣喚醒了沉睡在我血液中的那份驕傲,那份砍不盡斬不斷的中華文化。這種文化不僅表現在我的膚色和發色和眼睛的顏色上,還滲透我的骨骼和靈魂,留在遺傳的密碼中。太倉,突然間打開我心中的鄉愁之結,連當地的方言都那么親切,好象回到了外婆浦東的家鄉。如今,浦東改頭換面,只剩下了名字,一個空殼子。太倉,讓我看到一生中經歷過兩次文化浩劫,一次在文革,一次就是這幾年的經濟建設。太倉也是有人想把繁華的街面拆光重建的,也有靠出售土地營造政績的。但是,這個有文化底蘊的地方養育了秉性耿直的有識之士,有張溥良知和復社遺風,不是一個兩個,而是一群一批,挺身而出,千方百計保護祖先的遺產。沒有文化的現代派是暴發戶,浮躁淺顯,張揚空狂。而太倉,讓我們回到故鄉,心地踏實,流連忘返。
太倉不僅是海外游子的故鄉,也是遠道而來在這里建設“German Valley”的德國人的故鄉。1993年第一家德國企業在這里投資之后,德資企業像滾雪球一樣,發展到160多家。太倉有“啤酒節”,有德國風情街,海邊的樹林很像德國的黑森林。德國舍弗勒集團的總經理曾經用中文對我說:“我愛太倉。”太倉是文化的,也是現代的。太倉也是中國唯一的富裕型“長壽之鄉”,還是“武術之鄉”、“橋牌之鄉”、“龍獅之鄉”、“微型小說之鄉”、“楹聯文化城市”。
常來啊,太倉人這樣召喚。
心中的鄉愁由此而得以復活。
(作者系美國輕舟出版社總編輯,美國著名華人女作家。)